她叫夏月。
零岁
她觉得她躺在一片温暖的海洋中，日日在梦中遐游，梦是纯粹的空茫的黑暗。黑暗里只有周而复始的起伏的心跳声慰藉她的寂寞。她长久地耽于无知无觉的迷茫中。她不知道天与海的蓝，不知道一朵花的香味，不知道要烙在人身上的那些难以言语的苦痛，不知道何为幸福。她只知道它必然要历经一些事情的，即便她也还未知事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岁
她决心要去那个未知的时间走一遭了。她蠕动着身躯，找寻着出口。渐渐地，她的身体像被一种奇妙的力量牵引着。她觉得一种光明正涌荡而入。她依附着光亮，使劲游出这片温暖的海洋。未几，她的身体被暴露在一股潮湿混珠的空气中。她仍睁不开眼，只觉得这个新的天地有丝丝凉意。她听见周遭许多笑声，她却开始哭，并不大声，像是啜泣。她有种没有来的委屈。
两岁
她还未学会说话，时常怔怔地盯着团团围着她的喧哗的人们一张一合的嘴。那些充斥在她耳边的嘈杂的声音会忽地成了咒语，凝聚成一团，又迅速膨胀开来，冲击着她的耳膜。她常被吓得哇哇大哭。无人理时，她倒也不恼人，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竹摇椅上，看着窗角一小片湛蓝的天空发愣。时而坐起，张开小手去抓眼前戴着细细尘埃的一大团空蒙蒙的气体，紧紧攥着，拿到眼前，小心翼翼地张开，却只看见手心中细细的纹路。她呵呵笑着，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在厨房白茫茫的雾气中忙碌的奶奶，偶尔透过小窗户看看她。奶奶简直难以理解，她竟如此寂静。
三岁
大年初一，她扯着奶奶的衣襟，摇摇晃晃迈出了人生第一个步子。她兴奋地甩开奶奶，噙着身子，要回头看。只是被严严实实裹了数层衣服的身躯实在笨重，还未转过身，她就勾住了自己的脚，被狠狠绊倒，磨破了手掌。等到秋初第一片叶子泛黄的时候，她已经学会说一些生动的话，得到一些新衣物，失去了一些心爱的东西。她还不懂得人世间的许多事。
四岁
母亲带着她来到了北京。尽管住在不足20平米的小房子，尽管和父母俩挤在一张小床上，尽管父亲和母亲早出晚归，尽管日日被锁在昏暗小房子里自娱自乐，她却依然心满意足。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拥有关于母亲和父亲的记忆。那日，母亲神秘地笑笑，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她坐上母亲的自行车架，欢快地甩着手，哼着奶奶教的乡谣。她仰着头，望着天空，遐想着那个奇妙的“好地方”。母亲穿过几条胡同儿，带着她来到一个大园子。园子里铺了一大片绿得发亮的草地，草地上抹着彩色尤其的滑梯，跷跷板，秋千散发着独特的光芒。满园的欢声笑语，像个梦似的飘进她小小的脑袋里，她对这个触手可及的梦感到兴奋。她杵在母亲身旁，怯生生地扯着母亲的衣角，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嬉闹的孩童。母亲摸摸她的头，温柔地笑着：“去玩吧！我在这儿看着你呢！”她眼睛一亮，抬头看了看母亲，转过身，急急地往前跑了几步，又忽地停下，羞涩着折了回来，拉拉母亲的手。嘟嘟囔囔好一会儿，她才按吞吞地朝滑坡走去。到了滑坡口，她又回头瞅瞅母亲。母亲摆了摆手，对她笑了笑，她这才小心翼翼爬上小梯子，钻进了滑梯。当她从滑梯口探出头来，兴奋地望向母亲时，却看见母亲扯着皮包，落荒而逃的背影。她慌了，急急地转过身，半摔着下了梯子，跌跌撞撞地撞过纷杂的人群。她朝着母亲撒开了腿追去。远远地，母亲扶着自行车架，潇洒地滑行了几步，跨上车子，头也未回，隐进胡同深处。她的身体一阵震颤，她的心脏像抽离了她的身体，就要从胸腔里抖落出来。她吃力地往园外跑去。那大院子的门口却陡然生出一条缓缓移动地大铁栅栏，她心里一惊，脚下一软，直直地扑倒在地上。她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咬咬牙，又爬起，喘着气往前面跑去……高高的栅栏截断了她的去路。她攀着栅栏，把手穿过栅栏的空隙，尽力地往外伸去。园外静谧的小路上撒着清晨疏落落的阳光，几片绿色的叶子从路边一棵孱弱的树上颤颤巍巍地落下。她的身后一片嘈杂，她却尝出了孤独。所有的热闹都是别人的，她只有她自己，独零零的一个。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伏下头任着着自己涕泗横流。泪眼婆娑中，她恍惚瞥见小路对面的树旁闪现着父亲的身影。她急急地用手指揩了揩泪水，定睛寻了寻，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的，那棵孱弱的树苗依然在风中晃着稀疏的枝条。她头倚着栅栏，依然恸哭不止…….父亲迎着落日的余晖赶来接她时，她依然趴在栅栏上抽抽搭搭。父亲从身后轻轻地抱起她，她转过身紧紧地环着父亲的脖子，压着嗓子唤着父亲。父亲心疼地摸了摸她红肿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抱着她缓缓朝家走去。她倚在父亲肩头，睁大了眼，看着余晖的亮光渐渐隐匿进漫漫黑夜里，融进了浓重的夜色中。她不断抹去眼睛不由自主溢出的泪水，敛声屏气，咬着唇一声不语……几天后，她被送回了乡下奶奶家。
五岁
桃花开尽的时候，父亲托人给她捎了辆自行车。她从此拥有了第一辆属于她自己的崭新的自行车。自行车涂着红色的油漆，前面装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车篮。在满山的苍翠以及满坡繁芜的蒿草的映衬下，她漂亮的自行车分别亮丽。她日日不知疲倦地蹬着自行车，把一夏天的汗水都洒在了村口蜿蜒的石子路上。烈日无数次灼伤她黝黑的肌肤，热气一次次风干她膝盖上摔破的口子溢出的鲜血。夏天结束的时候，奶奶心疼地摸着掉了一大块漆的自行车，悄悄地把自行车锁进了底下室，骗她说自行车给老虎叼走了。
六岁
她听说了一些关于她和母亲的从前的事。
奶奶挥舞着一根竹藤条，指着她的鼻子，为着她失手碎掉一只青瓷碗，唾沫横飞：“你这讨债鬼，事事干不成。你那狠心的妈生下你两个月就掉给我养，一把屎一把尿的，我容易吗……”她只是低了头，不言语。她看见一只脚上的红布鞋前头破了个小洞，露出白色的袜子，想多白色的小茉莉，她动动趾头，想象着花开的样子……她的外婆个头很小，皮肤像纸一样苍白，满脸都是沟沟壑壑，额角涨了一些细细的斑，来年股指浑浊的眼也都深陷进眼眶里了。对外婆的模样，她多少有些畏惧。可外婆常用颤抖的手去拉她的胳膊，摸摸她稀疏的头发，感慨道：“可怜的娃啊，尼马在你两个月的时候，就得去北京讨生活。走前的那个晚上啊，尼马抱着你那个哭啊，舍不得哟，你这娃儿也懂事，晓得似的，也跟着你妈可了劲儿的哭……”外婆浑浊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眼睛越过外婆的耳际，细细地打量着外婆盘在脑后的乌黑油亮的精致的发髻……母亲却什么都未曾解释过，只是常指着天空里那轮圆月亮，笑着告诉她：“你出生那天，月亮比这还圆呢！真的，可圆呢！”她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那轮圆月亮远远地挂在天际……她想，这段记忆许是被谁丢进了院里那口深深的水井里，不见水波荡漾，只听见“咚”的一声……年际将近的时候，她掉了一颗牙。她偷偷地把牙齿埋进了屋后的小土坡。她在期待一棵新树抽芽。
七岁
那顶漂亮的帽子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玉如家大院子里竹藤架下的老石凳上，那天，她说好要在傍晚时分找玉如玩的。她驻在玉如家门外，叩叩洞开着的门，却无人应。院子里空落落的，只起了一阵风，有细细的尘土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低悬着。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槛，踮到石板凳前，她捧起登上的帽子，拿在手上轻轻抚着。帽子是嫩黄色的，中间系着一个小巧的粉色蝴蝶结，四周还细细地缠着一圈蕾丝边。她的心里不可遏止地涌出一股渴望，眼中简直都要溢出光彩来了。她举起帽子，正欲往头上戴。门外倏然响起几声狗吠，她赶忙扔下帽子，荒乱地跑出院子。小路上什么人也没有，院子也是空落落的。她伫立在小院门口，仰着头，顺了顺气，又探进院子望了望，那顶漂亮的帽子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她朝院子唤了几声玉如，源自仍是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她想那顶帽子定是在那儿等着她的！不偏不倚，正好在这样温柔的时机里等着她的。她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那顶漂亮的帽子，深深吸了口气，拔腿跑进院子，抓起帽子就往外跑……她把帽子紧紧揣在怀里，只知尽力往前跑，漫无方向，毫无意识。重重的呼吸压着她，她想这条路大概是要比永远更长了。只是她终究筋疲力竭，瘫倒在河边。她把那顶漂亮的帽子扔进了水力，帽子在水中打了个转，急急地往前流去。她靠着岸边的香椿树，抱紧了膝头放声痛哭。夕阳沉沉地挂在西山角上。
八岁
一大早她就扎起来两根粗粗的小辫子，系上了红领巾。奶奶用小瓷碗给她蒸了个蛋，撒上了葱花，端端正正地摆在小圆桌的中央。她背着奶奶悄悄地用筷子挑出葱花，趁着奶奶转身端饭分空档迅速把葱花扔进窗外的水沟里，又默默不作声地断过奶奶手里的米饭，拌上蛋羹，三两口就扒完了。奶奶给她背上格子布丰城的小书包，拉着她的小手，穿过小菜园子，轻轻带上竹篱笆门，往学校去。小路上偶有早起的农人挽着裤脚，扛着荷锄往田里赶，几个赶早集的大婶挎着竹篮子笑着打趣她。她低着头，不言语。她忆起从前哪个可怕的记忆。她有些明白这时间的道理了，有的路是早就铺就好了的，在她知晓前。这样想着，她倒不觉得可怕了，反而有了些期待。奶奶送她到教室门口，拍拍她的肩膀，嘱咐道：“可别闹，听老鼠话。”“听老鼠话？”她一愣，随即被逗乐，奶奶说的话总带有一股沉重的乡音的，她笑着，转身跑进教室，自信跳了一个靠前的位置，端端正正的坐好。好一会儿，教室才陆陆续续来了人，偌大的教室充斥着各种嬉笑和耍闹声。她低着头，把玩手指，耳朵却竖的高高的，恨不得抓住所有这些带着新鲜味的声音。“大家安静一下！”她听见有手指叩桌子的声音。她微微抬起眼，看见讲台前笔直地站着一个威严的男人，神情严肃。教室里的嘈杂声倏地消失了，偶有轻轻拉动凳脚的声音，却又快速地隐了。“同学们，”哪个神情严肃的男人顿了顿，眯起眼扫视着教室：“今天，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老师？”她想起奶奶一本正经地将“老师”念成“老鼠”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等她笑开了，才意识到自己的笑声在这一片寂静中是格格不入的。她慌乱地看向那个神情严肃的年男人。那个男人面带愠色，正恶狠狠地盯着她：“那位同学，你站一下。”她却微张着嘴，呆坐着不知所措。哪个神情严肃的男人又张了张嘴，指着她说了些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清了，依旧怔怔地坐着。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个黑色深渊，张皇失措，却又无路可遁。半响，她才渐渐清醒过来。她听见那个神情严肃的男人愤怒地指着她，说要把她调到靠窗边的最角落的位置。她默默地提起格子布书包，穿过教室中间的小道，走到窗边，默默地拉开凳子，默默地坐下。整整一天，她都一个人呆坐在位子上，闷闷地，不出去玩，也不理人。放学铃想了，她又静静地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默默地整理好书包，一个人踢着石子怅然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跳下寸头的田垄，远远地，她就看见大槐树下的水井边有一只大黄狗正追着自己的尾巴不住打着转，她沉郁了一天的脸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了。那只大黄狗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她，难为情地跑远了。她却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她身后的莽莽群山此刻在黄昏的微风中央企温柔的舞。
九岁
她正低着头数着回家的步子，恍惚听见身后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她的肩膀忽地被轻轻拍了两下。她惊愕的转过头，看见身后站着红着脸羞涩的女孩。她奇怪地看着女孩，女孩也直愣愣地盯着她，傻笑着不言语。半响，那女孩才咬咬唇，怯怯地说：“嗯…那个…我叫…叫方莺莺，坐在教室门口边的那个。我们，我们成为好朋友吧！”“好朋友？”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那女孩局促地站着，不安地搓着手。“嗯，好吧！”她对那女孩笑笑。“那…那明天下课，我找你玩。”那女孩说完，兴奋地转过身，引进了远远的笑声里。她也回转过身去，继续数着她的步子。“好朋友”，她觉得这个真是个有趣的词。天上的云倏来忽往，变幻无穷。“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想，“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此是有好朋友了的，或许是顶要好的。她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一首熟悉的歌，听不清歌词，只三句两句地落进她的耳畔。她也跟着哼着调子跳着步回了家。
十岁
她有了个弟弟。她是亲眼看着他睁开惺忪的小眼的，看着他从一个粉色的小肉团渐渐明朗起来。邻家的大妈总是笑着逗她：“以后，你可就不讨喜了。”她低头笑笑，心里并不难过。她想象着那个可爱的小人开始说话，开始走路，开始奔跑的模样。她满心都是沁着甜甜的笑意。她的心里从此有了一些牵挂。
十一岁
父亲为她买了块怀表，古铜色的外壳，有种怀旧的意念。她日日带着，一刻也不离的。走着，作者，她时常盯着表里的时针发愣，偶尔拨快，偶尔调慢。她从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搬到了教室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她对这样循规蹈矩的日子有些无所适从。当然，她明白，时光匆匆，她已无能为力。
十二岁
“我想当个英雄！”那日弟弟扬着头，这样对他大喊。弟弟满头的汗还在往下滴，却仰了头看着她。手脚也为闲住，绕着她颤颤巍巍地转圈，连衣衫上泥土和青草气息也一并传给了她。她忍不住发笑，她看见闪烁在弟弟眉睫之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少年，以及，他面前的隐隐风霜。
十三岁
她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地上的一小摊血迹的。她有些慌张，细细地检查了全身，确实一处伤口都没有的。于是她不以为意匆匆套上睡衣，钻进了被窝。半夜起床上厕所时，她诧异地发现内裤上的一大片晕染的血渍，睡裤上也沾染了不少。她有些张皇失措，心里涌出了一股不可言语的羞耻。她开始回望逝去的许多岁月，她细数着自己犯下的那些过错，她记起那个可怕的记忆，记起那顶漂亮的帽子…….
她开始啜泣，她想也许是上天要她为过往的一些记忆付出代价了，她从此大概是要历经一场绵绵久远的苦役了。她在惊恐不安中坐了半夜，偶尔听见窗外的马路上有车轮擦着地由远而近又随之渐逝的嘶嘶声。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户撒了一地。她的泪水未开，孤独感随着月色忽隐忽现。天微微亮的时候，母亲来叫她的门，她支支吾吾着不肯开。在心绪不宁中呆坐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门外一阵翻箱倒柜声。她感觉有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响。他心里一阵慌乱，坐在马桶上，两只手紧紧攥着不知所措。门把颤动，门被打开，母亲大步跨进，诧异地盯着她。她低着头，默默地落下泪来。母亲随即笑了，拍拍她的脑袋：“你这傻孩子，你长大啦！”“长大了？”她脸上挂着泪，惶惑地看着母亲。她恍恍惚惚听见院子里白玉兰开了花，噗噗地。
十四岁
他在夏日的聒噪中变得烦躁，她的神经时刻绷紧着，她觉得她正处于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她和老师顶嘴，和同学打架，和母亲大吵。她把自己长久地锁在房间里。她变得敏感甚至神经质。她开始不间断地摔碗、撕书，她享受着这种毁灭的快感。她时常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愤怒与悲戚。她发现她终日的幻想如此单薄，轻轻一触，溃散无涯，与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相对无言。她在与这个世界的抗争中渐感徒劳。她不再说话，对一切嗤之以鼻。她把内心一切的积郁都打了个包，密封起来，不再碰它。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拿着把小刀，面目狰狞地往心上刻上了道道伤痕，却无能为力。她从未这样想念着春天。
十五岁
这一年的春季温暖而多雨。她眼前的迷障终是一点点地化了。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困倦，总也睡不够似的。她的心绪却在昏昏欲睡中日渐地明了。她开始觉察到这个世界的明媚。她抚窗邻望，看一场桃花汛漂过，想象着那些比远方更远的风景。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她的心里开始有了爱情的轮廓。“与使吾先死也，无汝先吾而死。”她总爱念着这句话，念着念着就落下泪来，那是她心中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十六岁
她第一次看见海。那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事。无数个夏日的黄昏，他会爬上屋后矮矮的山丘，看一群大雁向西飞去。有一瞬间大雁张开的翅膀一动不动，像在经历一场庄严的告别。然后它们往落日的针眼里穿了过去。奶奶的呼唤却总在这个时候传来，一声声，打乱她的遐想。她抬头眺望，隐隐青山间还是青山。她觉得这山的包裹像是打不开的茧。层层叠叠，严严实实。她就是在那时燃起对遥遥远远的湛蓝的海的渴望的，而此刻，她真的觅到了那令她魂牵梦萦的唤做海的地方。是她梦里那种清晰的蓝，散发着透彻的美。可望地久了，她的眼里却只印下了空茫，不断地扩散，充斥着眼眶。她垂下头，听凭海潮的声音迷惑着自己，却始终迈不开脚步。直至天色渐暗了，她却仿佛听见奶奶在召唤，声声切切。她抬头寻觅，腥甜的海风混着潮湿的雾气，迷漫了她的眼。
十七岁
她背着鼓囊囊的帆布包，伫立在站牌下。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启明星还远远地挂在天际。四下无人，马路上一片静谧。她无聊至极，倚着站牌蹲下。昏黄的路灯下，她看见一只孱弱的蚂蚁举着一丁饼干屑，小心翼翼地从她脚边绕过。她忽觉一阵窒息，她的心在胸腔中被提到一个高度，悬垂着。“怎么呢？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远游罢了。”她安慰自己。晨曦微露，旧客车才慢吞吞地向她驶来。她招了招手，车子晃悠悠地停下，她扶着门把手，跨上车子，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和着车子发动机的呜咽声，她缓缓闭上惺忪的眼，坠入沉沉的梦境。许久，她感觉一阵阵热气源源不断地袭来……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震颤。她猛地睁开眼，这个世界竟开始旋转起来。她的脑子忽地一片空白，在这片庄严肃穆的空白之上，又浮上许多飘飘忽忽的影子。她感觉自己躺在一地荆棘之上，有粘稠的液体浸湿她的衣衫，透进她的肌肤里。她听见车厢翻转碰撞的声响以及混杂凄厉的恸哭声。她闭上眼，忽地吃吃地笑起来……
她叫夏月。十八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