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着离开,春去了秋还在。这个地方,她送走了梧桐和芭蕉,还在继续眺望,雨水多情。
这个秋天,她时常梦见他。
枯败的落叶,从树上缓缓落下。天空一如当年,苍白,轻盈。还有山坡上的庄家,柴草。
梦里的他,也还是当年她孤独懂事的孩子,静静倚在残破的木门框上,罗伟斜着头,长久地望着湛蓝的天空,若有所思……
直至原处的人家陆续传来几声鸡鸣,她才从这个温柔的梦境中惊醒。望向窗外,秋天的雾霭苍茫。氤氲水汽,弥漫了整个清晨。他觉得眼角涩涩的,缓缓爬起身,之间不经意触到湿漉漉的粗布枕头。低头,许多白发突兀地沾在画布枕套上,沧桑凝重。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捋了捋稀疏的头发,脆弱的白色发丝缠绕着手指。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急促的茫然,蹒跚着,迈出门槛,扶着对着高高草垛的矮墙,踮起脚尖,尽力地眺望远方。她的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只是尽眼望去,隐隐青山外还是青山。
她的眼里含了一滴泪,却流不出来。朦胧中,有个小小的影子跌跌撞撞地摔进她的记忆里,在她日复一日分寂寞中鲜活过来……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光景。是一个孩童最天真的年纪。可是他在同龄的伙伴中却总显得格格不入。当村里的孩童都在野地里追逐嬉闹,他却总是沉默着,独自一人靠在源自高高的草垛上,望着廖远的天空,静寂不语……为此,她多少有些不安,为他的忧郁日夜忧心。她想尽了法子——带他去春天的野地里采野花,为他去邻村的山脚打柿子,有时,甚至吆喝上从家门经过的孩童带上他一块玩儿。为了他痛痛快快的一声笑,她都能裁了她最珍贵的那身新婚时穿的花布袄子。只是,他却不太领情,依旧日日阴郁着脸。她的煞费苦心常常被荒弃在秋天的衰草中……
黎明的阳光轻轻洒进院子,刺痛了她干涸的眼睛。她打开脚步蹒跚着迈到床边,伸开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压在枕下的一个花纹繁复分木盒子,有颤颤巍巍地迈出门槛,坐到院子里的老墙根下,她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陈旧的日历和几根穿着线的银白的针。日历原是大红的底子,在年华的涤荡中渐渐地褪了色,上面还依稀刻着几个稚嫩的铅笔字。她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些什么。她突然吃吃地笑起,笑声里还是他的模样……
那是少年时的他。也是在这个破落的小院里,他倚在惨败的土墙上,指着天边一群南飞的雁,坚定地告诉她:“有一天,我也要像这雁儿一样,挣开山的束缚,飞到远方去。”有一瞬间,她的身体微微地悸颤。她抬头看他,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已高出她大半个头了,脸上坚挺的轮廓也隐隐透着成熟。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她的面目如此模糊,印在她的眼眸中的,放佛只有他身后古旧的老屋,黧黑的屋顶,以及瓦垄间秘密长着的瓦松。她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她很欣喜,不久前还怯怯地跟在她身后的孩子终于长大了啊。可是,她又很沮丧,她不知道,他的远方在哪儿,亦不知晓,他将要飞往何处……为此,她寝食难安,时常半夜惊醒,睁着眼在黑暗中长久地叹气。只是,她的隐忧终归留不住他,她对他的疼惜也远远及不上他高飞的决心。
终有一天,他独背行囊,渐行渐远,去寻觅他的远方,他走的决绝,连背影也未曾给她留下。
“唉…”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头拿起盒子里的针线,眯着眼缝起了为他准备的衣衫。这些年的孤寂中,她的心好似这根穿了线的针,把温情都缝给了远游不归的他,一针一线都将思念倾诉,老墙层层剥落,线尽针钝,她也老了。
二
吹弹可破,这时光很薄。暗夜里,竹影摇曳的指尖有寒霜。冷冷的月,暖着一个人在命运里打翻的寂寞。
破旧的灶台,白茫茫的热气,她穿着那身经年不变的蓝布衣衫,背对着他,身影模糊。锅台上最显眼的是那个图青涩的盐罐。
他倚在残破的木门框上,怔怔地望着她忙碌的身影,静默不语。院脚的香椿树长出绿色的叶子。
沉默内敛的火车突然拉起凄迷的汽笛声,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从梦中惊醒。黎明的颜色轻轻灼痛他的眼。他抬起酸涩的手臂,伸了伸曲僵的手指,用粗糙的手掌使劲搓了搓惺忪的眼,掌心触及的地方有微微的湿润。抬头,他眯着眼,往车窗外眺望,郁郁的苍翠一路绵延。苍茫的山麓间,一只鸟雀在薄薄的晨雾里彷徨。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闷热着,他大抵有些烦躁,从衣兜里摸索出一支烟,又掏出火柴,颤着手急急地点燃,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上一口。低劣的烟呛着他的喉咙,他突然想起村口河上哪个满头白发的摆渡老人。
他总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汽笛再次拉响的时候,雾霭已然消褪尽了,清晨的阳光焯焯带着些透明,温柔地洒在窗外满坡的蒿草上。车上一阵喧闹。他站起时,有只棕色的皮箱从他的耳边掠过。人群拥乱,他挎着行囊沉默着随人群挤去。脚落在站台的水泥青砖时,他感觉明晃晃的阳光像一条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他苦笑一声,猫下腰,拍了拍裤腿的尘土,又细细地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大步而急促地往前迈去。列车这会子又朝远方开去了,拉出长长的凄凄的呜咽声……
低矮的村庄,几座荒芜的古老土砖屋,以及泥巴山路。他停下脚步,低着头,蓦地落下泪来。多少年了呀,那些白墙黑瓦,那些稻田里长出的洋楼以及水泥电线杆。他仿佛还躺在当年那座高高的草垛上,望着隐约的山峦遐想……
他曾以为,这不过是他的寻常岁月。只是这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落沧海桑田。一念之间啊,他把整座故乡都弄丢了……
他噙着泪,低头徘徊,踌躇良久……
村头老槐树下静坐着打发无聊时光的老人,蹒跚走近,瞅着眼问道:
“娃,找谁呢?”
他咬了咬瑟瑟的唇,摇了摇头,跳下田垄。远远地,他就看见那座古旧的老屋,那片黧黑的屋瓦以及瓦垄间密密长着瓦松的丛林。那瓦松在湛蓝的天空下,晕染着一层蓝幽幽的光。
他的脚步断断续续,他的心还蜷缩在记忆里,那些埋藏在泥土里的旧事啊!挣扎,牵挂!
近了,近了,他仿佛都能触到他的气息了。可他的脚却好似灌了铅,步步沉重。终是看到这夜夜纠缠他的梦魇,他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虚掩的篱门,迈进高高的门槛。
院子里扬起一阵风,细细的尘土低低的旋着,他的心好像突然叫什么给要去一口,痛的不可名状。他抬起眼,茫然地环顾小院。
院子的土墙层层剥落,那些缝中的青苔在日复一日的留守中是怎样一种寂寞啊。
远处急急地传来几声狗吠,他觉得惶然,心像在油上灼过一样焦痛。好像突然触及到什么,他拔开腿往那间紧挨着香椿树的小屋跑去。推开门的刹那,汹涌而来的气息窜进了他的骨血里,他仿佛失却了所有的力气,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
她敦厚的面容就像这样凝在他眼里渗出血来。是兀立在时光的屏障,他和她隔着薄薄的空间,他和她却隔了厚厚的时间。此刻的她静静躺在床上,素衣裹身,长满茧子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边,阴暗的小屋摇曳着破煤油灯发出的微弱的灯光,桌上静静地躺了只納了一半的布鞋垫,一根银白的针悬在线上,在桌影下摇晃。他长了张嘴,话却哽在喉咙里。他突然吃吃地笑起,把头深深埋进僵硬的土地里……
做茧的蚕一觉睡过了头。
西南风吹过屋檐,香椿树落下绿色的叶子。油菜花香飘远……
时光总该是一点一点地旧了。